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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的历史启示(2014第21、22期)
作者:袁行霈 责编:

来源:  发布时间:2014-07-08  点击量: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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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个题目是出于以下考虑: 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组织校内36 位教授, 用六年多的时间, 撰写了一部中华文明史》,于2006年出版。我作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和此书的主编之一, 在撰写过程中不断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中华文明的历史究竟能给21世纪的人类么启示? 以下是我的一些粗浅想法。

 

中华文明的历史启示之一,就是选择和平、和谐。

  中华文明植根于东亚大陆一片广袤的土地上,中华民族安土重迁,热爱和平。中华文明本质上是一种“和”的文明,“和”的观念在经典中多次出现,《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十二章)这是从哲学的高度解释“和”,用“和”来概括万物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论语》:“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 这虽然是从做人的角度解释“和”,但“和而不同”也可以视为一种维系社会的准则。《论语》:“有子曰: 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学而》)这是从礼的角度解释“和”,“和”不仅是礼之所用,也是为政之道,而且是一种美。《礼记·中庸》以“和”为“天下之达道”,能“和”则能四通八达,无往不利。又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达到“中和”,天地才得以正,万物才得以育,这就将“和”的意义提到了很高的地位。

 

  中华民族深知和平对文明的保障作用,也深知战争对文明的破坏作用。西晋统一全国后,在文献整理、史书编纂、学术积累,以及文学创作等方面,都已出现繁荣的端倪,是战争,打乱了文明发展的进程,在北方造成多年的文明断裂。宋代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座高峰,科技处于世界领先的地位,是战争,打乱了原来的趋势,延迟了文明的发展。

 

  和谐与和平都基于一个“和”字。和谐是和平之上的一种更高、更美的境地,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以及个体的人自身的和谐。关于人与自然的和谐, 重点在于:既改造自然以适应人的需要,也调整人的生活方式,以适应自然的规律,这就是所谓“天人合一”的要义。关于人与人的和谐,重点在于:既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既考虑局部的利益更顾全整体的利益,以达到整体的协调发展。关于个体的人自身的和谐,包括身心两方面的协调重点在于通过实践和自省以提升自己的人格和道德。中华文明中关于和谐的观念,对于解决当前中国和世界面临的种种问题,无疑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中华文明的历史告诉我们:文明的发展离不开和平、和谐,惟和平才能使文明的成果得以保存,惟和谐才能使文明稳步发展。

 

中华文明的历史启示之二, 就是选择包容。

  包容,是中华文明固有的思想,早在《尚书》中就有这样的话:“有容,乃大。”(《周书·君陈》) 意思是: 有所包容,所成就的功德才能巨大。《老子》也说:“容乃公, 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 第十六章) ,意思是: 有所包容,就能臻于“公”,进而臻于“王”、臻于“天”, 臻于“道”,臻于“久”。这虽然都是针对统治者而言,但在中华文明中具有普遍的意义。中华文明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文明,中国人常用“海纳百川”来形容一个人的气度胸襟,这四个字也可以用来形容中华文明的品格。

 

  越来越多的考古资料证明,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不只是黄河流域,还包括长江流域。越来越多的考古资料又证明,除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还有许多上古的文化遗存散布在全国各地。中华文明的组成,既包括定居于黄河、长江流域的、较早以农耕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华夏文明,也包括若干以游牧为主要生活来源的少数民族文明。中华文明的演进过程,是多种文明因素的整合。整合的模式是以华夏文明为核心, 核心向周围扩散, 周围向核心趋同, 核心与周围互相补充、互相吸收、互相融合。汉族和汉族以外的55 个少数民族,都为中华文明作出了重要的贡献。我们引为骄傲的山西应县木塔那样精美的建筑,便是契丹族所建立的辽代的杰作。蒙古族所建立的元朝,首次开辟了南北海运航线。满族所建立的清朝,出现了康乾盛世, 为中华文明增添了精彩的一页。

 

  我还想举战国和唐代为例进一步加以说明。战国时代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名家、阴阳家等不同的学说和流派多元共存,自由争辩,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我想强调的是,这种包容不只是统治者的包容也是整个社会的包容,孔子有弟子三千,“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其他各家也各有自己的信徒或同道, 这说明社会的包容度很大。包容,也是唐代文明鼎盛的一个重要标志,这表现在许多方面,例如儒、释、道三家并用;政府机构中各民族的人才都有施展的机会,以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制度,使大量出身庶族的士人进入仕途;文学艺术的题材和风格多种多样,等等。仅以政府的将军为例,如哥舒翰、高仙芝、李光弼等都是少数民族。而日本的阿倍仲麻吕(晁衡)、新罗的崔致远都曾在唐朝任职。

 

  中华文明的历史告诉我们: 文明的发展需要包容,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惟包容才能百川汇海,惟包容才能不断壮大。

 

中华文明的历史启示之三就是选择开明。

  开明的核心有四点: 一是民为贵,孟子说:“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章句下》) 这已成为经典性的话语。二是广开言路,从谏如流,班彪说:“从谏如顺流”(《文选·王命论》),这是明君的必要条件。三是举贤授能,《礼记》说:“尚有德,尊有道,任有能,举贤而置之。”(《礼器》) 这是治理国家的重要举措。四是以法为准,唐太宗说:“法者,非朕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贞观政要·公平》),其中包含了一定程度的法治思想。中国人往往将“盛世”与“开明”联系起来,称之为“开明盛世”。汉代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 这些盛世都是比较开明的。即以唐代为例, 太宗对太子说:“舟所以比人君, 水所以比黎庶, 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贞观政要·教戒太子诸王》) 太宗问魏征: 明君和暗君的分别,魏征回答说:“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 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贞观政要·君道》) 太宗深以为然。先天二年,玄宗任命姚崇为相。姚崇针对当时存在的问题, 提出“十事”,从施行仁义、不求边功、停止宦官和外戚干政、免除杂税等十个方面申述了自己的意见,玄宗从谏如流, 取得很好的效果。姚崇罢相时,推荐刚正极勇的宋璟继任相位宋璟继续贯彻姚崇的政策,使得赋役宽平,刑罚清省, 百姓富庶。

 

  宋代的政治设计也有一定的开明性。宋代健全了一整套文官制度,皇帝和大臣、中央和地方、行政和监察,既相配合也相制约。就以皇帝与大臣的关系而言,陈亮引仁宗的话:“措置天下事,正不欲专从朕出。……不若付之公议,令宰相行之。行之而天下不以为便, 则台谏公言其失, 改之为易。”(《龙川集·论执要之道》) 仁宗表示,处理天下事不专由自己一个人决定,便是一种相当开明的态度。

 

  中华文明的历史告诉我们:文明的发展需要开明,惟开明才能广得人心,惟开明才能云蒸霞蔚。

 

中华文明的历史启示之四就是选择革新。

  中华文明在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中, 虽不是最早的, 却是惟一没有中断过的。其中的原因很多,我在这里只强调一点,就是中华文明中包含着变易的思想,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诗经》赞美周文王说:“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大雅·文王》) 便是对“维新”的赞美。《周易》说:“日新之谓盛,生生之谓易”(《系辞上》),指出不断的变易是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周易》又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系辞下》) 变,是从穷到通的关键。其实,《周易》的这个“易”字,就是变易的意思。关于中国哲学中的变易思想, 张岱年先生举了孔子、老子、庄子、张载、程颢、程颐、王夫之、戴震等一系列哲学家的言论, 总结说:“中国哲学有一个根本的一致的倾向,即承认变是宇宙中之一根本事实。变易是根本的,一切事物莫不在变易之中,而宇宙是一个变易不息的大流。”(《中国哲学大纲》) 这种变易的思想,常常被用来作为变法的依据。近代的康有为托古改制,他说:“夫至变者莫如天。夫天久而不弊者,为能变也。”(《变则通通则久论》,见上海时务报馆光绪二十一年版《南海先生四上书记》) 这段话既符合传统的思想,又服务于其变法维新的主张,可以视为他对中华文明历史经验的总结。验之以中华文明的历史,几千年来不知经过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变革。就带有全局性的制度而言,从分封制到郡县制,从察举制到科举制,从城市的里坊制到街巷制,每一次变革都带来文明的长足发展。从分封制到郡县制,巩固了大一统的政治局面;从察举制到科举制,促成了新型士人的成长;从里坊制到街巷制,推动了城市经济的发展。如果就文学体裁这一个局部而言,从古体诗到近体诗,再到词和曲; 从文言小说到白话小说; 从杂剧到传奇,每一次变革都带来文学的突飞猛进。

 

  毋庸讳言,中华文明中也包含着因循守旧的因素,所谓“祖宗之法具在,务行故事,慎所变改”(《宋史·王旦传》),诸如此类的话不胜枚举。回顾历史,凡是革新的力量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文明就得以健康发展;凡是因循守旧的势力占据上风的时候,文明的发展便受到阻碍。

 

  中华文明的历史告诉我们: 革新是文明发展的必由之路,只有不断革新才能不断前进,只有不断革新才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中华文明的历史启示之五就是选择开放。

  中国的汉唐盛世,都是开放的朝代,中外文化的交流十分活跃。汉代通西域,带来了中亚和西亚的文明。公元前2年,佛教传入中国,在思想观念、生活习俗和文学艺术等许多方面, 对中国固有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 佛教传入之前中国只有今生此世的观念,是佛教带来了三世( 前世、今世、来世) 之说,把思维的时间和空间都扩大了。反切的产生和四声的发现与佛经的翻译有关。随着佛经的翻译,汉语的词汇扩大了,文学观念也多样化了, 诸如“空”的观念、“境界”的观念,都与佛教有关。更值得注意的是,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融合而形成的禅宗,已经成为中国本土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至于唐代,对外文化交流更加频繁。丝绸之路开通,形成双向交融的文化格局,唐代文化既得以向外广泛传播,同时也从外面得到很大的补充。当时的长安、洛阳、扬州、广州等大都市,都是中外文化交汇的地方。长安是当时最大的国际都会,在8世纪前半叶,人口已经达到百万之多,居住着许多外国的王侯、供职于唐朝的外国人,以及留学生、学问僧、求法僧、外国的音乐家、舞蹈家、美术家,还有大量外来的商贾。大食、天竺、真腊、狮子(斯里兰卡的古称)、新罗、日本等许多国家的使臣络绎不绝。在宗教方面,除了道教和佛教,伊斯兰教、祆教、景教和摩尼教也都得以传播。唐太宗设立的十部乐,其中四部来自唐朝境内少数民族,四部来自国外。到了明代,一个具有标志性的对外交流活动,就是郑和下西洋,其足迹远达东南亚、南亚、西亚、东非,密切了中国与一些国家的外交关系,成为中华文明对外开放的壮举。

 

  中外文化的交流有利于双方的文明发展。中国的造纸术和印刷术传入欧洲, 对西方文明的伟大贡献已是公认的事实。明末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用科学作为传教工具,激起中国一部分士大夫对西方哲学和科学的兴趣, 这包括古希腊哲学、伦理学、语言学、逻辑学、地理学、医学、生物学、数学、历算,以及美术、音乐、火器、水利、建筑等等。而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16 世纪至19 世纪的三百年间,玉米、甘薯和马铃薯等美洲作物的传入和推广,对中国开发地广人稀的山区,满足对粮食的需求,从而发展生产力,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很可惜,当欧洲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工业革命带动西方社会迅速发展之际,中国的统治者却安于现状,闭关自守,以致中国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明显地落后了。这是一个惨痛教训!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有志之士为了救亡图存, 纷纷介绍和学习西方先进的文明,魏源编纂《海国图志》, 提出“师夷长技”的方针,便是一个标志。此后,向西方学习经历了从科学技术的层面到政治、人文层面的深化过程。种种新事物迅速出现,中华文明开始逐渐融入世界文明的主流之中。直到今天,打开大门与走向世界,仍然是尚在继续的历史任务。

 

  中华文明的历史告诉我们: 开放是文明发展的重要条件,惟开放才能吸取其他文明的长处,惟开放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以上所讲的:和平、和谐、包容、开明、革新、开放, 就是回顾中华文明史所得到的主要启示。凡是大体上处于这种状况的时候,文明就繁荣发展, 而当与之背离的时候, 文明就会减慢发展的速度甚至停滞不前。我相信,上述各点对今日之中国有借鉴意义。也许,其意义会超出中国的范围,对其他一些国家也有参考价值。

 

  最后请允许我从中华文明的历史启示出发,就21世纪全人类的文明生态重申我的观点。

 

  经济全球化在不平静中向前推进,看来已是大势所趋, 而文化能不能或者要不要全球化呢? 这关乎人类生存方式的选择,对此我们必须作出清醒的判断。

 

  经济全球化促进了各国的经济往来,必定会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各民族文化的差异,在一定程度上使人类生存方式趋同。但是,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是几千年或更长的时间积累的结果。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和尊严,是一个民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标记。要将世界上各民族长期形成的、千差万别的文化变成单一的文化,是不可想的。那种失去了多姿多彩的单调的文化,也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我主张不要笼统地提“全球化”,或者笼统地提“全球化时代”,应当对全球化加以分析。在经济的层面, 全球化是大趋势。在科学技术的层面,那些给人类的生活带来方便的先进科技,更容易在全球推广。但是在精神的层面,因为涉及宗教信仰、民族心理、生活习俗、思维方式、语言习惯等等,要想凭借强大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 将某一种文化强加于人,是不可能的,也是不明智的! 

 

  我们清醒地看到,不同文明之间的隔阂是普遍而深刻的。以自我为中心而形成的种种偏见,会遮蔽人的智慧,而实际的利害关系又会迷惑人的良知,再加上语言交流的障碍,在不同文明之间,即使是互相理解、互相尊重都不容易,至于互相包容、互相吸收就更困难了。然而时至今日,人类已经能够遨游太空,为什么不能放弃种种狭隘、固执和偏激的想法,以广阔的胸襟,对待文明的差异呢? 为什么不能在平等的基础上,展开文明的对话和交流呢? 为什么不能充分尊重各个民族或国家自己的选择呢? 我相信: 21世纪的人类,可以运用大智慧,展现大手笔,在不同文明之间找到密切沟通之路,搭起畅通无阻之桥以促成不同文明的和谐相处,以造就世界的永久和平。

 

  在当今世界上,孤立的民族文化是难以存在的,单一的全球文化也是不可思议的。不同文化只能以开明开放的态度互相包容,只能和平和谐地相处,以期达到共同发展、共同繁荣的目标。

 

  总之: 经济全球化与文化多元化,这就是我们对21世纪人类生存方式的正确选择。

 

 

  作者简介

 

  袁行霈,字春澍,1936年生,江苏武进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人文学部主任、国学研究院院长。著名古典文学专家。主要社会兼职有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著有《陶渊明集笺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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