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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证据是远远不够的——诬告喀什阿奇木伯克通敌案的启示
作者:卜 键 责编:

来源:中华文史网  发布时间:2015-08-27  点击量: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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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光十年(1830)秋冬之际,新疆喀什地区再一次发生暴乱。浩罕、安集延军队裹挟和卓后裔玉素普等悍然入侵,袭击边防卡伦,煽惑当地回众焚毁军台粮站,进而围攻喀什等城,西四城(喀什、英吉沙尔、和田、叶尔羌)几乎同时被围,情况危急。然经过四年前的大叛乱,许多维族百姓认清了这些和卓后裔的自私和残暴本性,有的不再参与,也有一些坚定站在官兵一边,共同御敌平叛。仅仅三个月,钦命的扬威将军长龄,参赞哈朗阿、杨芳还在途中,仅数千先头增援部队一到,侵略者便望风而逃,叛附者也作鸟兽散。正当道光帝稍觉欣慰时,杨芳奏报接喀什参赞大臣扎隆阿信函,说是回部郡王、喀什阿奇木伯克伊萨克在变乱中通敌谋反,已被羁押。

道光帝素知伊萨克一门忠勇,知其家族从乾隆时就忠于大清,亦深知回疆政情复杂,效忠国家的维族官员常会被有意栽赃倾陷,因而很难相信伊萨克通敌之说。他却不知道一场血腥屠杀已经发生,200多维族官员兵民已然惨死。正是为了掩盖胡乱杀戮的罪恶,喀什参赞大臣扎隆阿主导了这次大诬告。

一、围城中的误杀和屠戮

平定准噶尔与大小和卓叛乱之后,清廷在南疆(又称回疆)很快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军政体制:于南疆首府喀什设参赞大臣,选任满员,地位仅次于驻防将军,其下有领队大臣、帮办大臣和总兵等;另选可靠维吾尔人任阿奇木伯克(维语音译,即一城或一回庄之长官)治理回务,管理当地百姓。出于政治和军事上的谨慎考虑,喀什(也包括其他多数南疆城市)的阿奇木伯克衙门设于老城,又称回城;而在相距不远处另建满城(亦称汉城、新城),参赞大臣等衙门在焉。虽说同一地有两座城池,两套班子,阿奇木伯克听命于参赞大臣,自也毋庸置疑。

此时的参赞大臣扎隆阿,满洲正蓝旗人,完颜氏,曾任长芦盐运使,两年前随直隶总督那彦成到喀什办理善后,留下任职。能被明练英察的那彦成选中,扎隆阿亦算干员,抵达后尽心职事,先任叶尔羌办事大臣,然后署喀什参赞大臣,赏副都统,数月后即予实授。不到两年,扎隆阿便由从三品跃升为正二品,“总办天山南路八城事务”。道光帝对扎隆阿颇为赏识,曾在其奏折上朱批:“汝系朕特加擢用,授以边疆重任,务要刻刻留心,正己率下,抚驭内地回众暨卡外诸部,恩威并行,自不待言矣,而尤贵乎公明诚信。风土夷情,有难尽绳之以法,总在随机审度,务得其平。”(《清宣宗实录》,道光九年四月丁丑)快速升迁,尤其是皇上的倚重,使扎隆阿有些飘飘然,以至于接到伊犁将军玉麟关于域外敌情险恶的飞札,不光不加戒备,反说玉麟大惊小怪,“词涉张皇”。

与扎隆阿之类初任的满洲新贵不同,喀什阿奇木伯克伊萨克乃库车回部贵族,其祖父鄂对在乾隆二十年归顺清朝,以军功封固山贝子,世代相袭。他本人在平定张格尔之乱时功勋茂著,道光帝对之十分信任,多次给予奖赏。伊萨克感戴殊深,请求薙发留辫,以示效忠。道光帝很高兴,不光很快恩准,还将他晋升为郡王,引发了回疆维族官员一股薙发潮。对回疆敌我之势的了解,伊萨克自比扎隆阿深刻透彻,信息渠道也比较可靠。这次事发之先,他多次建议军队出击时要审慎,扎隆阿不听,结果折损惨重。事变之后,伊萨克带领官兵和维吾尔兵丁坚决御敌,杀死一千多暴乱分子;他的儿子、阿克苏阿奇木伯克爱玛特,以及在别处任职的家族成员,皆能积极行动起来,捐钱捐物,提供军马军粮。所有这些,都让敌人恨之入骨,针对他的阴谋从未停歇,要点则是反间,是四处散布他为叛首玉素普的内应。

与上次大暴乱一样,敌人首先进攻回城(即喀什老城)。老城内街巷密集曲折,虽有一道不规整的土城墙,然屡经残破,加上居民中情形复杂,既有叛匪潜伏,也不乏和卓后裔的支持同情者,谣言四起,公然杀人放火,一时人心惶惶。伊萨克见难以固守,率领手下伯克和兵丁义勇撤至满城。

原来的喀什满城(徕宁城)在两年前的暴乱中被毁,平复后长龄重新选址,建造恢武城,“周八里六分”,是原来的三倍多,高大坚固,多设炮位。伊萨克因被皇上钦命兼任帮办大臣,在满城也有独立的衙署,平日其眷属即在此居住。伊萨克等从老城撤退奔回,不免神色仓皇,也给满城的军民人等带来惊恐疑惧。又有英吉沙尔阿奇木伯克和附近各回庄伯克陆续逃入满城,把伊萨克的衙署及周边房舍当作居留之地,聚集渐多。此时浩罕军队和叛众已开始进攻满城,城内奸细乘机造谣,说叛敌的某某伯克与伊萨克坐一辆车,说伊萨克衙署内藏有军械伏兵,说躲在其府中的维族人大多数是内奸,人言汹汹,越传越邪乎。

伊萨克已见出苗头不对,不断向人哭诉解释,后紧闭衙署大门,不敢外出。这似乎更坐实了传言与怀疑,大批商民持械拥来,开始冲击大门和院墙。为了避免冲突,也为了自证清白,伊萨克下令属下不得抵抗。有人跑去向在城墙上指挥作战的扎隆阿报告,他不太相信,但身处危局,也有些拿不准,命章京金奇贤持令箭前往,将伊萨克夫妇带来审讯,又命将其余大小伯克及从人集中看押。这样的命令不啻火上浇油,暴民悍兵一拥而入,除却伊萨克夫妇等少数人被带出,17名伯克等200多人先后被杀死,有些人已躲入军营和公廨,仍被强行带出砍杀。他们有的是抗击入侵的爱国兵勇,有的是忠于清廷的当地官员,可怜尸首狼藉,化为冤魂。

这是一场由猜忌疑惧造成的误杀,是一次血腥大屠杀。当地亲附朝廷的维族官员几乎被杀戮殆尽,对本来就缺乏的民族互信伤害极大。有关记载较有出入,却也都不能证明扎隆阿为屠杀事件的组织者,带头的是几个内地商人,其对伊萨克等伯克本来就有不满,此时便乘乱下杀手。虽有一些正直和清醒人士劝阻解救,终难以制止。当时敌人正猛扑而来,城中守军仅1000多人,商民自愿加入御敌之列,按50人一队编成部伍,也是守城的重要依靠力量。扎隆阿不敢过分违拗他们的意愿,也无法区分谁是所谓“良回”,能把伊萨克夫妇保护下来,亦属大不易。

二、谤诬之网

喀什解围后,扎隆阿的心里并不轻松。回疆再经异族入侵和教众变乱,他作为最高官员,罪过甚多:先期毫无觉察,拿获散布玉素普要来消息的阿浑后并不警觉,此其一也;接到玉麟告警仍不知戒备,反而出言反驳,担保回疆无事,此其二也;闻变轻率派帮办大臣塔斯哈带兵前往,导致全军覆没,此其三也。念在其率领守城整整三个月,顽强抵抗,得保城池不失,道光帝未作深究。让扎隆阿更不安的是围城之初的那场大屠杀,伊萨克夫妇虽然活了下来,可这种疯狂杀戮必然会被调查,他也要首先承担罪责。一想到这些,扎隆阿就寝食难安,府中周彭龄等幕僚亲信出了一个主意:坐实伊萨克的内奸通敌罪名,一切便万事大吉。

十一月中旬,杨芳率部抵达阿克苏,接扎隆阿派人送来信函,告知喀什已经解围,敌人窜往卡外,“内称贼人自月初以后,渐次移营,至初十日夜全行逃遁”。信中还说到此次失事,主要原因是有内奸,并附录了一些证词,引起杨芳警觉。因战功晋位侯爵的杨芳是一位儒将,思虑甚是周全,不仅详细询问了送信来的军中专差,还将陪同的民勇常奉清叫来,逐条质对。常奉清一脸忠厚,倒也对答如流,一口咬定伊萨克便是浩罕的内应。综合信函和信差所述,主要有以下证据:

八月初闻得卡伦有警,塔斯哈带兵前往增援,伊萨克不久即报称我兵大胜,到参赞衙署与扎隆阿道喜。后扎隆阿派人侦探,得知官兵全部阵亡,遂对伊萨克产生了怀疑。伊萨克又提出派兵前去接应,扎隆阿未准,差人前往伊萨克署内暗查。恰好有不少商民前来报告,称看见伊萨克车内坐着与塔斯哈带路的五品伯克,一同进署。扎隆阿即派官兵同商民数百人将其衙门包围,搜查时发现房内并地窨中藏匿许多维族人,搜出大批刀矛枪械。扎隆阿命将伊萨克夫妇押入参赞府中看守,另将要紧头目存留质对,其余一律正法。

看来扎隆阿准备的材料很充分,既有亲眼目睹的人证,有现场搜出的物证,又有敌方俘虏手中往来密件,甚至有伊萨克家仆的供词,加上常奉清叙述清晰,绘声绘色,连久经沙场的杨芳都深信不疑。考虑到伊萨克家族在回疆根深叶茂,多有在他城居要职者,杨芳随即札告阿克苏办事大臣长清将伊萨克之子爱玛特拘押看管,并火速奏报皇上。几乎同时,长清和库车办事大臣常格也收到扎隆阿信函,命他逮办在该处任职的伊萨克亲属。

自南疆进入清朝版图,伴随着一次次叛乱,针对亲附朝廷的维族官员的反间阴谋从未停息过。道光帝接奏,绝不相信素来忠心耿耿的伊萨克会通敌,在谕旨中详细叙说了其依据:

   伊萨克自上届军兴,急公报效,著有劳绩,经朕加封王爵,授为帮办大臣。此次伊子爱玛特捐办粮       马,嘉其忱悃,亦复叠沛恩施。现据长清奏,爱玛特自闻喀什噶尔被困,思念其父,时常涕泣,随同筹办     一切,极为出力;现闻贼遁,喜形于色;并于九月间将其子阿密提,送至伊犁避贼。看其光景,伊萨克感     激天恩,不应遽怀携贰,朕思必无其事。且上届克复四城,生擒首逆,天戈所指,迅就荡平,伊萨克曾经     目睹。岂不知震慑天威,乃反思勾结,自料有何力量,足以抗拒官兵?伊萨克虽极糊涂,亦不至此。再前     据长清奏称,米孜呼尔供:伊在喀什噶尔听说,前次伊萨克带领官兵并黑帽回子打仗,伤坏一千多贼,因     此人人都恨。或者播造谣言,扎隆阿与伊萨克素不相能,误听蜚语,亦未可定。

皇上还没有想到扎隆阿是有意陷害,却担心他“误听蜚语”,担心伊萨克会出事,以六百里加紧,传谕正赶往喀什的扬威将军长龄和已在回疆的哈朗阿、杨芳,严令对伊萨克加以保护:

    着长龄即作为该将军之意,密行飞寄扎隆阿,将伊萨克妥为看守,勿令稍有伤损。倘或有意外之虞,     惟扎隆阿是问。长龄到彼,即将扎隆阿所称伊萨克暗为勾结及常奉清所供伊萨克各款,逐一研讯明晰,务     得确情,据实具奏。至所称地窨中藏匿器械,容有其事,若藏匿回子多名,扎隆阿同在一城,何竟先无见     闻?并着一并详细查明。长龄等若稍有含混迁就,不但负恩误国,一生威望扫地尽矣,谅长龄等必不至如     此。(《清宣宗实录》,道光十年十二月甲午)

皇上对伊萨克的信任眷注,显现无遗。在这一点上,道光帝比他的父皇要高明一些(嘉庆间曾发生过诬陷得逞的“玉努斯案”,后果很严重),明确表态,并作出细密部署,以免伊萨克遭遇毒手。

同一天早上,阿克苏办事大臣长清奏折亦到,此人精明审慎,认为爱玛特“素来恭顺”,不太可能通敌,为减少在维族人中的震荡,只是派人暗中监视。当日午间,长清又报爱玛特似有所警觉,表现异常,只好将他看押起来。库车办事大臣常格也奏称事态不明朗,不便贸然拘禁伊萨克家族成员和查封其资产。喀什诬告案的余波,仍在层层扩展。

又两日,扎隆阿上奏,主要谈侦破伊萨克叛敌内应一案的过程,附片又列举许多证据,还有一些新的证人证言,似乎铁案如山,道光帝阅后多少有一点含糊。同日接长龄在赶赴南疆途中所上奏折,报告喀什形势,附片专论伊萨克一案,认为附逆内应一说极不可信:“伊萨克身沐殊恩,颇知报效,常奉清一面之词,实难遽信。或系安集延诸夷因抄没驱逐之恨,借以倾陷伊萨克。前于围城之时既不得遂其欲,今大兵一到,纷纷逃去,勾串汉奸作此狡狯,亦未可知。”(《清宣宗实录》,道光十年十二月丙申)内阁大学士长龄为上次平叛的军前主帅,这次闻变后即受命挂印出征,对回疆知之甚深。皇上阅其折奏后重新坚定起来,谕令长龄仍往回疆办理善后,而首要事务,便是“将扎隆阿折片内所称各款逐层根究,不可稍有不实不尽”。

长龄途中即传令将常奉清押解前来,以便早日讯问,并飞咨扎隆阿将伊萨克及各项人证物证提解阿克苏。这期间,扎隆阿不断向皇上奏报新的证据,如伊萨克贴身护卫胡达雅尔等人的供单,更显得证据确凿。他和亲信人等自知罪责重大,动用各种手段,将证据链条环环相扣,编织了一个严密的谤诬之网。或是担心力度不够,扎隆阿请赶到喀什的两位参赞军务大员(杨芳和哈朗阿)一起阅看证据,一起提讯证人,一起倾听民意(主要来自那些参与屠杀的商民),使之深受影响,在奏折中倾向性明显。道光帝只是催促长龄加紧赶路,主持审讯。

三、迷案难审

十二月底,岁杪隆冬,73岁的长龄抵达阿克苏,至关重要的伊萨克本人及相关证人,一个也没有来到。喀什那边,扎隆阿将杨芳与哈朗阿迷惑,不断奏报新材料给皇上,找出各种理由,不愿意提解伊萨克。凡此种种,使道光帝开始怀疑扎隆阿有意倾陷,下旨将之解职,交长龄一并审讯。对他多次提出的一些证据,道光帝也难免狐疑,要求审明具奏。

长龄曾因事流遣新疆,也曾做过伊犁参赞大臣和伊犁将军,又是平定张格尔叛乱的主帅,办案经验老到,还在途中,即咨令各城将俘获的浩罕头目及布鲁特毛拉等押至阿克苏,抵达后即密集审讯,发现了浩罕人诬陷伊萨克的力证:“逆酋明巴什因攻城不得手,向爱散问计。爱散告以现有伊萨克在城,是以回心固守,须得先将伊萨克诬蔑。及该城兵民于贼匪围城之际,即将伊萨克衙署抄没,杀毙大小伯克回子二百余人,均称此次贼匪进卡滋事系伊萨克所使,强令扎参赞看守。”(《清宣宗实录》,道光十一年正月乙丑)几个俘虏的说法差不多,皆可证明伊萨克是敌人的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爱散,又名依散,浩罕人,曾积极参加张格尔变乱,也是这次入侵的策划者之一,诡诈多计,陷害伊萨克正是他提出。有此来自敌方的多份证词,基本可确定伊萨克是被冤枉的,长龄即飞奏皇上,以“办理错谬”“任听妄杀”,提议将扎隆阿解职审讯。考虑到奏批在路上往返太久,长龄传令先行将扎隆阿解任,由哈朗阿暂署喀什参赞大臣。

道光帝接奏,印证自己判断无误,对长龄之处置,批谕中连称“好极好极”,指出此案关系回疆百姓的人心向背,事体重大,必须审明真相,惩处恣意滥杀之人,谕曰:

    扎隆阿于案情未定之先,妄行杀戮,已失本处良回之心。况任听兵民恣肆,毫无约束,复分致阿克       苏、库车令其查封拘禁,以致二城回众亦各惶惶。似此谬妄糊涂之员,不但不能无罪,仍当治以重罪。      (《清宣宗实录》,道光十一年正月乙丑)

接下来常奉清解到。此人对敌作战英勇,但也是个狡狠之辈:杀害维族伯克人等,他就是带头者之一;而其在围城时奋身杀敌,计谋百出,立功亦多;事后为掩盖妄杀之罪,又自告奋勇去给杨芳送信。扎隆阿先将他解交阿克苏,自是觉得能将长龄骗过。他们显然不了解长龄的老辣,几个回合下来,常奉清就顶不住了,虽未全招,未招出扎隆阿主谋诬陷,但如何起意杀戮众伯克及从人,哪些人为首,哪些人参与,后来如何密谋遮掩,被一点点挤了出来。负责押解的守备杨应元也被细细讯问,令讲述事件经过以及扎隆阿的表现,虽不得不说出一些实情,仍在竭力为长官辩护。为之辩解的还有暂署喀什参赞的哈朗阿,上疏称“急办不如缓办”,明确持不同看法;杨芳虽态度暧昧,大体上倾向扎隆阿,亦可见出。二人皆受到皇上申斥,却仍然态度消极,迟迟不将伊萨克、扎隆阿等押解至阿克苏,反倒要长龄到喀什来商量大局。

长龄也见出政情复杂、局面险恶,在阿克苏久等不来,干脆上了一份奏章:说是仅靠他一人在阿克苏定案,不但耽延时间,且恐无法令扎隆阿折服。请将伊萨克全案解京,钦派大臣会审,并说已于正月十七日起程回京。道光帝接奏,虽觉长龄必是有了较大难处,仍大为光火,严命他无论行抵何处,必须立即返回阿克苏办案。满朝之中,怕只有长龄敢这么做,道光帝竟也没有发作,旨意虽严,仍是抚慰哄劝,叙说倚信之专。虽已命长龄返回审案,道光帝又觉一人审办这样一个大案,亦有不妥,于是命伊犁将军玉麟赶往回疆,与长龄一起审案和办理善后,曰:“长龄、玉麟均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有年,两人亦均谙悉回疆情形,朕俱倚为心腹重臣,是以责成两人办理。”(《清宣宗实录》,道光十一年二月甲辰)长龄接旨时已到了肃州(今甘肃省酒泉市),声称途中患病,难以行路,也说了面临的难处和担忧:“伊萨克屡提不解,访闻竟有兵民把持之语。恐民人恃众逞刁,势须兵力惩创。非但外夷闻之窃笑,更恐该民众被拿,奔逃出卡,设再勾结霍罕、安集延复来滋事,所关甚重,是以奏请解京讯办。”(《清宣宗实录》,道光十一年三月辛酉)皇上虽认为此话不无道理,但并未接受,降旨令安静疗养,病愈后还是要回阿克苏办案。

四、平反冤狱与追究责任

道光帝也有些迁怒于哈朗阿和杨芳,责问这两个参赞大员为何迟迟不行解送,并责斥其对扎隆阿偏袒。二人赶紧回奏,先说喀什地方并不安静,战兵无多,如果令马步兵1000人押送伊萨克等,一旦有警,很难应付。而甘肃提督胡超正在患病,乌鲁木齐提督哈丰阿也不宜离开,是以咨商长龄督率后队大兵前来。后又见谕旨中有“台路廓清,令长龄正可轻骑赶紧直抵喀什噶尔,审讯伊萨克”,便在喀什等候。复接长龄咨文称已起程回京,并奏请将伊萨克等解京审办。因为没接到明旨,只好一面咨询长龄,一面奏报。(录副奏折:哈朗阿等,奏为据实明白回奏伊萨克一案起解迟延等事,道光十一年三月十九日)皇上见奏也是无话可说,只令从速押解所有涉案人至阿克苏。

至六月间,长龄、玉麟终于将此案审结,不光还伊萨克以清白,也将所有串通捏造之人一一查清。道光帝即颁谕旨,历数扎隆阿之罪,失误军机之事也被提及:

    扎隆阿身任边疆重寄,于卡外贼情未能觉察,率派满汉官兵冒昧轻出,以致全行阵没。又不将官弁伯     克兵民回子等妥为布置,令其并力防堵,一任伯克等奔入新城潜匿,回城失守。转因民众浮言,将回众全     行拘集,遂致兵民乘乱杀掠。扎隆阿束手无策,已属罪无可逭,迨围解之后,又复姑息奸民,听信劣幕,     竟敢借贼匪反间之蜚言,捏构疑狱,图陷伊萨克以叛逆重情。嗣被参解任,仍复摭拾虚词,妄奏肆诋。      (《清宣宗实录》,道光十一年七月癸酉)

这样的罪名,理合于军前正法。念在扎隆阿守城三个月之功,道光帝还是留其一命,处以斩监候,先在阿克苏枷号两个月,期满后再派员解交刑部监禁。扎隆阿素来心高气傲,此时披枷带锁,日日在街衢示众,也就一个多月时光,即奄奄死去。

清廷有严格的责任追究制度,参与屠杀和诬告相关人员皆受到惩治。但毕竟杀戮系乱民所为,人数众多,既有大敌围城的特殊背景,又因入侵者有意造谣惑众,还要安抚共同抗击强敌的商民义勇,惩处时不得不从宽:

扎隆阿的幕僚、候选同知周彭龄为诬告案的主谋,是他给扎隆阿出谋划策,任意罗织,希图构成冤狱,以掩盖大屠杀真相,谕令革职,在喀什噶尔枷号一个月,期满发往伊犁充当苦差;

印房帮办章京金奇贤和章京春祥,被委派审讯维族证人,一味迎合扎隆阿,听任一些人串供诬指,实属“故入人罪”,照例罪应杖责流递,姑念其守城之劳,予以革职;

担任通事的阿布都吉里,因“教供诬指”,“革去七品明伯克”,发给驻防官兵为奴;那些被哄骗、逼迫指证伊萨克的维族人,一一都到案供明真相,免受处分;

换防总兵多隆武,于兵民哄闹杀掠之际不能弹压,事后与扎隆阿合衔诬告,在哈朗阿和杨芳咨询时又依照扎隆阿诬捏条款哄骗,也被革职;

对于那些直接制造了血案的兵丁民勇,实在是法难责众,仅将领头几人充军杖流,其余一概免于问责。而哈朗阿和杨芳,则以“草率取供,辄行入奏”,都被交部议处。喀什官员中也有正直之士,如回务章京福奎坚称伊萨克并无谋逆之事,被扎隆阿提请革职治罪,此时官复原职。

至于饱受冤枉和惊吓的伊萨克,在一段时间内自觉难逃厄运、常与妻子半夜号哭的伊萨克,被折腾成这番模样,也不宜在回疆任职了。谕令保留军功王爵,带同家眷和次子迈玛特至京师当差,既是莫大荣宠,也是一种保护。其长子爱玛特,仍回阿克苏阿奇木伯克之任。道光帝还颁旨,命查明无辜被杀的大小伯克,“一并照阵亡例给予恤典”。同时优恤被杀之维族兵勇人等,按名给予抚恤银两。这些措施的实行,对纾解当地人的委屈不满情绪,对战后重建民族互信,起到了积极作用。

五、此案的几点启示

今天研读这一桩由回疆最高行政长官主导的诬告案,惋叹痛惜之余,应能得到一些有益的启示:

一、 边疆民族地区的舆情民意往往是复杂的,尤其在出现变乱的情况下,主事者不要盲目顺应所谓民意,应及时采取果断措施,坚决制止恶性事件的发生。

二、 少数民族官员在当地大多背景深厚,影响到其家族亲友乃至村落城镇对国家的忠诚,影响到民心向背,应给以充分信任,不可动辄怀疑,更不可轻率逮治、查抄和株连。

三、 越是效忠国家的边疆地方官,越有可能被其本民族的分离分子所痛恨,成为各种阴谋的受害者,伊萨克的例子便是一个证明。

四、 慎选治边大员,选任那些视野开阔,清正豁达,敢于决断,善于团结民族官员的人,摒弃扎隆阿这般遇事犹疑、酿成血案后掩饰诬陷之辈。

五、 对于匿名信和谣传,包括署名和多人署名的揭发举报,对于看似确凿的证人证言和完整严密的证据链,要持审慎态度,逐项研判。如果没有对整个边疆情势的把握,没有对涉案官员的整体认知,只看当事者提交的证据,很容易产生冤狱。


作者简介

卜键,江苏徐州人。文学博士,研究员。现任国家清史纂修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为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中国武侠文学学会会长、北京市文史馆馆员,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已出版《从祭赛到戏曲》《明世宗传》等著作余种,主编《元曲百科大辞典》此文据作者新著《国之大臣》第章第节相关文字扩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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