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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派文章流变
陈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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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乃清代最大的文派,前后绵延两百多年,传人遍及全国,其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评价之分歧,在中国文学史上首屈一指。桐城作为一个文学流派,道统上尊崇程朱,文统上继承唐宋八大家,讲“义法”,讲“神气音节”,讲“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自有一套看家本领。才气有大小,学识有高低,同是桐城文章,也可能风格迥异,但大都能做到清通畅达、雅驯简洁。至于其弊病,也正出在这“义法”与“雅驯”上。

文派以“桐城”名,因其创始人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等都是安徽桐城人。《南山集》案发,戴氏被诛杀,客观上使得他的文章流传不广,对文派形成影响不大;再加上避忌,清人为桐城溯源时不大愿意将其列入。方宗诚等编《桐城文录》,将戴氏附录于方苞之后,已是相当大胆。戴、方二位文学观念相近且关系密切,故近人研究桐城文章,多将其相提并论。

桐城立派,实始于姚鼐。其《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借他人之口,称颂方、刘为代表的桐城文章,顺便追忆从刘学文之经过,明显有举旗立派的意图。私淑桐城的曾国藩,将这一层意思说穿,强调姚在桐城派的中心地位: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槐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日:“天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欧阳生文集序》)

曾氏对姚氏推崇备至,列其为古今三十二圣哲之一(《圣哲画像记》);可为求均匀对称,将其与许慎、郑玄同列,而不与韩柳欧曾并称,实在高估了姚氏的经学成就。一般的说法是方、刘、姚三家“皆足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与明归熙甫相伯仲”;至于说三家为儒“足以衷老庄之失”,为文“足以包屈宋之奇”,已属派中人的高自标榜,不足为训(方宗诚《桐城文录序》)。不过,方东树、曾国藩等的极力鼓吹,对建立桐城门户,乃至虚拟与“道统”相对应的“文统”,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一时间,俨然天下文章,独尊桐城。

一为文派,便成门户,虽说易于震动流俗滥得虚名,可也招来许多诟骂。因此,立派者理直气壮,追踪者则进退维谷——惟恐自家面目完全被文派的“门户”所淹没。被列为桐城重要成员的吴敏树,便曾辩驳“文派”之说;而揭桐城之帜以号天下的林纾,也大谈“夫桐城岂真有派”(《春觉斋论文》)。其实,桐城文派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桐城文章只有一副面孔。许多集合在桐城旗帜下的作家,还是颇具自家面目的:更何况两百年间文派亦随风会,风格多有变迁。

倘以文章风格论,桐城三宗方、刘、姚自是主干;姚门四大弟子梅曾亮、管同、方东树、姚莹等,对桐城文派的形成及推广大有贡献。桐城诸君为求清真雅正,弃韩愈的奇崛而取欧阳修、归有光的平易,末流才气薄弱,难免寒涩枯窘之讥。湘乡曾国藩私淑姚鼐,取其俊洁雅驯,闳以汉赋之气体,以救桐城拘谨之弊。曾门也有四弟子,张裕钊、薛福成、黎庶昌、吴汝纶都是兼擅事功与文章,所谓“天下文章在曾幕”的说法,已经暗示自曾文正出,“桐城文章”即被“湘乡文章”所取代。此前,尚有“阳湖古文”,间接受之于刘大櫆,而又不为桐城门户所限;其“闻见杂博,喜自恣肆”虽为章太炎所不屑,毕竟别具面目,同样值得一说。

自从桐城开派,方、刘、姚三宗比较便成了有趣的话题。一般说来,方苞深于学,故论文主义法;刘大櫆优于才,故论文重品藻:姚鼐才学俱佳且以识胜,故力倡义理、辞章、考据三合一。同样认可桐城三宗,因个人才性、趣味及承传等关系,也会有所褒贬抑扬。比如,方东树受业姚鼐,自然也是“于三家之中又喜称姚氏”者,对方苞文章之矜慎拘束、不能宏放略有微辞(《书<望溪先生集>后》);吴敏树鄙视姚鼐之树旗立派,故宁愿表彰“厚于理深于法而或未工于言”的方苞文章(《与筱岑论文派书》);吴汝纶针对时局动荡文风趋于闳肆,重新提倡学粹才敛之“醇厚”,故明显地扬方抑刘(《与杨伯衡论方刘二集书》)。这些褒贬未必十分精当,但也大致说明了三家之别。

方苞乃桐城开山,其“义法”之说是整个文派的根基。关于“义法”,最完整的解释在《又书<货殖传>后》:

《春秋》之制义法,自太史公发之,而后之深于文者亦具焉。“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义”以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义”既包括事理寓意,也包括褒贬美刺,古今论文者罕能置之不顾:容易引起争议的是“言有序”的文章法度。方苞偏重记事之文,故强调“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之所以说“最精”,因其“变化随宜,不主一道”。(《古文约选序例》)韩愈法度森严固然值得摹仿,而史迁文无定法神龙变化更令人向往。如此讲“义法”,兼及常法与变法、死法与活法,自是通人之论,谁都不会反对。可落实到具体语境,不能不有所侧重。明末文体杂乱,或芜蔓繁冗,或纵横怪异,或放恣佻巧,入清后多遭非议。方苞为补偏救弊而讲求“义法”,其实不能不偏于“常法”,也就是由藏才敛气而趋于“澄清无滓”。这一点从其对柳宗元、归有光的批评可明显看出。二人都是方氏极为推崇的古文大家,可仍然有“辞繁而芜,句佻且稚”“近俚而伤于繁”的讥评(《书柳文后》),余者可想而知。后人赞赏方氏之为文气味高古,或者嘲笑其才弱故能醇而不能肆,都与其去繁辞求雅洁有关。

方苞为文情真意切,且大都篇法完具,雅饬可诵。《狱中杂记》以治狱之弊来统驭全篇,杂而不乱,散而有序,且冷峻中见其哀愍,颇能显示方氏文章风格。但在我看来,望溪先生最有心得的还是写人。《与孙以宁书》中,方氏提出写人除注意虚实详略的笔法外,更讲“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以此义法剪裁取舍,人物传记变化万千,如《陈驭虚墓志铭》之记逸事与《孙征君传》之著大节,都大有讲究,而且也都恰如其份。写奇人,记逸事,必然重细节,多渲染。《余石民哀辞》之卒前数日购宋儒书危坐寻览、《田间先生墓表》之当众溲溺御史,都还只是传记中的“波浪”与“点缀”。《左忠毅公逸事》最为感人之处,在垂危的左光斗怒斥探狱的史可法。场面描写如此“绘声绘色”,本与小说笔法无异;作者在结尾处补充交代“狱中语”来历,再加上语言不曾过分剑拔弩张,总算与“小说家言”拉开了距离。不过,于此也不难看出,为求人物描写生动,一不小心便会带上“传奇色彩”——古文与小说的距离,并不像桐城诸君设想的那么遥远。

方苞的“义法”兼及有物与有序,刘大櫆则对“文章能事”更感兴趣。《论文偶记》将世人喋喋不休的“义理、书卷、经济”一笔带过,而专注于大匠运斤之手段。讲文贵奇、文贵高、文贵简等,虽有见识,毕竟都是老话。刘氏特异之处在突出文章的音节与神气:

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于音节,求音节而得之于字句,则思过半矣。

不管是摹仿唐宋,还是追踪秦汉,都有个入手处问题。讲“熟读涵泳”、讲“音节神气”、甚至“语以字句”,一般人可能“笑以为末事”;可这实际上比只是高谈“精神”或“法度”高明。文之最精处为神气,但神气不可见;不从字句求音节、从音节求神气,则学古也就成了一句空话。刘氏文章气肆才雄,波澜壮阔,兼集庄骚左史、韩柳欧苏,与其师事的方苞之雅洁大不相同。这与他平生怀才不遇,故多悲愤郁积有关。《马湘灵诗集序》中“湘灵被酒意气勃然”,作者则“泣涕纵横不自禁”,一点也不“温柔敦厚”。《答吴殿麟书》也是发泄自古才士厄于峻岩、“无由自见其美”的愤懑,文中兼用奇偶,音调铿锵,辞采华丽,以才气横溢取胜。至于像《张复斋传》《樵髯传》《章大家行略》等借一二细节写人而栩栩如生,那是桐城派的看家本领,也是其学《史记》真有所得处。

桐城文派的建立,姚鼐为功最高。溯源以建文统,讲学以立门户,姚氏不愧为桐城之集大成者。其义理、考证、文章三者兼收且相济,区分阳刚、阴柔两种文章风格,以及提出“神理气味格律声色”八字诀(《古文辞类纂序》),都是承继方、刘而又有大发展,桐城文论至此自成体系。而《古文辞类纂》体例严谨,选文精当,上自秦汉,下迄方、刘,既是学古文的最佳入门,也是桐城文派的最好宣传。

至于姚氏本人文章,所谈义理全无新意,不及方氏之深于经,也不及刘氏之郁于气。弟子们非要强调姚氏之“诠经注子”“发挥义理”,实在囿于门户之见,误将其师的理想作为成就来表彰。不只“义理”不新鲜,“考证”也非姚氏所长,集中考郡县、辨周书,只是条理清晰文字流畅可取,根本不入专门汉学家眼。其实,姚氏也只是以三事兼备并举来为古文争地位,而且希望借“义理”与“考证”来充实改良文章。从“文章”角度来评价姚鼐的考证,方才能理解其“精诣”与“卓识”。姚门弟子喜欢谈论方、刘才学各有所偏,而姚氏则文理兼至;这种吹捧,无意中暴露了姚氏文章的毛病。或许太希望集大成了,“见人一长,辄思并之”(姚鼐《惜抱轩集》),自家面目反而不大清楚。总的来说,姚氏写人、记游、论学之文,平淡自然,简洁精微,以阴柔而不以阳刚取胜——尽管其《海愚诗钞序》更推崇“文之雄伟而劲直者”。

文章卓然足称雄才者,不只依赖才气,也关乎身世与地位。曾国藩非常佩服归有光之文不事雕饰而足昭物情,唯一的遗憾是其未能“闻见广而情志阔”(《书<归震川文集>后》)。曾氏当然明白这不是能力或志趣,而是其没有“早置身高明之地”。倘若归有光、姚鼐一心追求雄奇之气阳刚之文,反倒让人担忧。这篇化柔为刚、雄厉喷薄的“大文章”,只能由“文治武功”的中兴大将曾国藩来完成。曾氏论学则于姚鼐的义理、词章、考据外,添加“经济之学”;论文则于《史》《汉》、韩柳外,补上庄骚汉赋,这些都显其气魄之不凡,非桐城寻常书生可比。曾氏虽自称粗解古文由姚鼐启之,但其文章气势实非姚氏所能规模。吴汝纶和薛福成都曾论及桐城末流才气薄弱,能平易而不能奇崛,有待曾氏出而振之。薛氏的说法尤其精彩:

文正一代伟人,以理学经济发为文章,其阅历亲切,迥出诸先生上。早尝师义法于桐城,得其峻洁之诣。平时论文,必导源六经、两汉,而所选《经史百家杂钞》,搜罗极博,《文选》一书,甄录至百余首。故其为文,气清体闳,不名一家,足与方、姚诸公并峙,其尤峣然者,几欲跨越前辈。(《寄龛文存序》

这段话大致说清了曾氏与桐城诸公的联系与区别。只是如此调奇偶以取气势,需有曾氏那样的“阅历”与“经济”作后盾,方才能作成俊迈遒劲之雄文。否则,很容易成为虚张声势的“庙堂文章”。

同样兼好骈散杂取百家、取法桐城而又不为桐城所限的,此前还有恽敬、张惠言为代表的阳湖派。张、恽学文,只是间接受之于刘大櫆,而且自恃才高,不屑谨守方苞之“义法”。所撰古文,喜恣肆,多纵横气,笔调恢闳而芜杂,迥异桐城文章之雅驯简洁。阳湖只能算是桐城逸出的旁枝,不像湘乡文取而代之,成为第二阶段桐城的代表。

作者简介

陈平原,1954年生,广东潮州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2008—2012年任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俗文学学会会长。先后出版《中国散文小说史》《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等著作三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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